大家都在贪睡，我看了看时间，才五点多，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，往山上走，觉得整座村庄此刻宁静得只属于我一个人。汩汩流淌的巨大水声不时跳入耳中，我左瞧右看，不见流水，心中生疑，遇见一老人靠在家门外的桥栏边，便朝他走去。我用福州方言向他问好，他顿时孩童般笑了起来。我问他，他面前的这栋夯土墙的老房子是否无人居住。他点点头。我又问，旁边的这栋新楼房呢？他开心地说，是他的房子，正在盖。我好奇，他做什么工作的？他说祖辈几代人都是农民，在村里种田。我说，种田能盖这么漂亮的新楼房吗？他笑说，是孩子盖给他养老的，说村里这些年交通好了，出去打工赚钱的孩子都回来盖新房了。我点点头，村里确实有很多新楼房，楼房门前都修建了适合车辆通行的道路。这些新楼房基本集中于村落高处的新区域，百年古厝则集中在河流旁，属于旧区。我站在新区的高处俯瞰村落的旧区，仿佛站在现代画廊里，欣赏画框里的古代乡居。村里有些明清时期建造的房屋破败了，残垣断壁却呈现一种沧桑美，不修复，就这样留着审美，也是一种艺术。我想起了建筑师林徽因的一篇文章《平郊建筑杂录》里一段话：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，或一角清颓的殿基的灵魂里，无形中都在诉说，乃至于歌唱，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……他们所给的“意”的确是“诗”与“画”的。单身建筑师要郑重地声明，那里面还有超出“诗”“画”以外的“意”存在。

▲（享受水上时光）

古村的建筑意是什么呢？我以为是时间的洗礼之下，美术与历史在建筑物上披上了一层灵幻的色彩，这色彩是褪色的岁月光影在流动，这色彩是凭吊历史兴衰的感慨，往往名不见经传的老房屋，少了功利的建筑审美，反而从平凡中显露出一种朴素的、亲切的物哀，即人对自身同样渺小脆弱生命的感叹与悲伤。这样的悲伤使人对这眼前平凡废弃的老屋产生了一种慈悲心，对它多了几分怜惜。只有站在古老的村庄里，对着眼前朴素的老屋，人的心才是平和的，仿佛握住了一位一生都在勤劳耕作的老农的粗手，那麻木而恬淡的眼神、宽和的微笑，使人安静而寡欲，追求宁静致远的念头，才能在此如太阳升起，都市折腾人的洪欲才渐渐如尘埃般被这里的清风、清流涤荡而去。

回头往住宿地走去，看到一位老太婆在刷牙，佝偻着背，阳光洒在她的银发上闪闪发光，屋檐上有一株不知名的花衬着她的脸庞，使我好奇她年轻时的模样。她刚好刷牙完，侧过身看到我，对我点头，似在与我问好。我连忙也对着她鞠躬点头微笑。她转身朝屋后走去。我想跟上她，实在觉得难为情，驻足原地一直等着她从屋后再转回来，可是等了一会也不见她来，悻悻地准备离开，仿佛那是一个二八豆蔻少女羞于见人。就在我离开的瞬间，只见阳光洒满了她整座小小的木屋，如同照亮了一颗夜里的水晶，令我惊艳异常。这是在都市里日常不可能见识的奇特景象。幸福总是在大自然里展现神奇的魔术，让人真切地理解为何古人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。

快到住宿地时遇到摄影家朋友，问我看到那条溪流了吗？我迷惑地问他，昨晚散步时已经看过了呀，白天还有不同吗？他神秘一笑，道：“一会去看？很漂亮的。”眼睛里闪烁着调皮而欢乐的光芒，我立即点头。就是这样的对话，也令我觉得在村庄住一晚确实不一样，刚刚认识的朋友就变得像家人一般亲切温暖。

或许是柴火灶煮的饭菜格外香，又或许是心情太好，早餐我忍不住多吃了两碗稀饭。看我们把一盘鸡蛋迅速抢光，厨师又多炒了一盘。我不好意思再多吃，赶紧放下碗筷，跟大家去看溪流。此时太阳已照满山腰，热烈的阳光下钻入竹林里，立即听见了溪流声，我终于明白早上在山上听到的巨大水流声，原是藏在这山谷里。沿着竹林一直往山谷深处走去，青石板铺就的小路、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，几只鸭子浮游在溪流上，间或站在溪流中的石路上晒太阳，这些寻常的景象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继续往里走，无意中走到花前，轻香像水里的倒影，随着风流去，流到一处河中央的石板路，一位女同伴正站在水中央，同我们挥手，河流在此断了一截似得，向下顺滑地俯冲，直冲向一座弧形的古桥下，两岸是植被茂密的丛林、一座亭子，背后又是一片遥远空旷的山谷。我站在这一树花旁，隔着偌大的清澈水面，远远望去，山谷、河流、古桥、亭子、森林、倒影、犹似一个古侠小说的画面，小龙女在人间最理想的山谷底部修仙。这里异常悦耳的鸟鸣声停在水声处，被我们惊诧欢呼的笑声解散了。来参加此次采风的作家即使选择的写作主题不是良地，都决心要为良地写一篇散文。大家兴奋地说，良地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主题了，是大家共有的。我那独揽此境之私念，至此消弭殆尽。撷芳揽秀、逐美求善，总是人人都应享有的快乐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。